《少年读金庸》连载之五：

文 | 潘采夫

我们正式进入浩瀚而神秘的金庸武侠世界。

还是得从那次打王八拳的比武打擂开始。

那次打擂三天以后，1954年1月，梁羽生应《新晚报》主编之约，开始连载《龙虎斗京华》，结果一炮打响，不仅报纸销量大涨，也让梁羽生红透半边天。第二年，《新晚报》又约金庸加入，金庸毕竟是武侠小说迷，嘴里说着不要不要，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，正式启用笔名金庸，推出他的第一部小说《书剑恩仇录》。同样是一炮走红，读者每天买报纸追看连载，每隔一段时间，就有盗版书商将连载印成小册子，畅销港澳东南亚的华人世界。金庸也红了。

《书剑》的故事是这样的：

清朝乾隆年间，有一支反清复明的帮派组织叫红花会，新任掌门人是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陈家洛，他虽然年轻但武功卓绝，带领红花会众兄弟反抗清朝，甚至把乾隆皇帝都给捉了。但陈家洛无意中得知一个惊天秘密，乾隆竟然是汉族人，而且是他的哥哥。乾隆的父亲雍正皇帝生下一个女儿，同时大臣陈阁老生下一个儿子，雍正想有个儿子，就把自己的女儿偷偷换成了别人家的儿子，这叫做偷梁换柱。这儿子后来当了皇帝，就是乾隆。于是陈家洛对乾隆有了幻想，他希望乾隆能够恢复汉族人的江山，还答应乾隆继续当皇帝。乾隆欺骗了陈家洛，反抗清朝的计划失败了。

陈家洛帮助新疆回民抗清的时候，认识了翠羽黄杉霍青桐，互相产生爱慕之情。讨厌的是，陈家洛又喜欢上了霍青桐的妹妹香香公主，谁知乾隆也迷恋上了香香公主。于是，陈家洛为了所谓的革命理想，把香香公主送给了乾隆。最后，香香公主死去，给陈家洛留下了一个纸条，只有六个字：不要相信皇帝。

如果按照中学语文的学习方法，刚才我讲的是本书的主要内容，那么中心思想又是什么呢？我试着总结一下：本书热烈歌颂了红花会群豪反抗清朝专制统治的英雄气概，严厉批判了陈家洛对皇帝抱有幻想的糊涂思想，深刻揭示了皇帝靠不住这个深刻的道理。

老潘已经从高中毕业30年了，不知这个阅读理解，老师能给打几分呢？

《书剑》是金庸的开山之作，它读上去挺像传统的武侠小说，同时又有了新派武侠小说的影子。

传统在哪里？金庸自己也讲过，《书剑》主要模仿的是《水浒传》，一群结拜的英雄好汉反抗朝廷的故事，并且和《水浒》一样，接受了朝廷的招安，最终失败。在我看来，陈家洛就是帅哥版的宋江，只不过没有宋江那么阴险毒辣罢了。一群兄弟结拜排座次，是典型的传统武侠小说的手段。还有一个地方很传统，那就是清朝是满族人建立的，必须翻还给汉族人。这是一个狭隘的观点，谁对老百姓好，谁让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，谁才有资格当皇帝嘛。皇帝变坏了，就必须推翻，而不是他出身于哪个民族。

那么又新在哪里呢？咱们前面说过，清朝的武侠小说，那是钦差大臣满地走，朝廷鹰犬多如狗，那哪儿是侠客啊，就是朝廷的鹰犬、办案的捕快。而《书剑》写的是一群侠客反抗朝廷的故事，金庸在书中点明了，跟朝廷合作没有好下场。这群侠客还抢了朝廷的银子，送给受灾的老百姓，这就是新派武侠小说的价值观。

第二个新，在于《书剑》中，金庸把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故事相嫁接，虽然用的还不太纯熟。他根据家乡海宁的一个传说，把真实的乾隆拉进来，把虚构的陈家洛放进去。香香公主也有历史原型，就是乾隆皇帝的回族妃子香妃，她身上散发着奇异的花香，所以香香公主就是指的她。我去清东陵玩的时候，还在乾隆的陵墓旁见到香妃的墓。

这里闲话两句，香香公主美丽到什么程度呢？金庸的描写很有意思：“那少女头发上、脸上、手上、衣上都是淡淡的阳光。清军官兵数万对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，每个人的心忽然都剧烈跳动起来。两军数万人马箭拔弩张，本来血战一触即发，突然之间，便似中邪昏迷一般，人人都呆住了。只听得当啷一声，一名清兵手中长矛掉在地下，接着，无数长矛都掉下地来。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。”考考你，这是一种什么修辞手法？

第三个新，对主角的描写有了新意，陈家洛不再是义无反顾的大英雄，而是内心充满了挣扎和犹豫，满怀着对政治的幼稚幻想，最后被骗得一败涂地。这种对人物性格进行复杂表现的方法，已经超越了旧派武侠小说。

《书剑》写还算优秀，但作为金庸的第一本武侠小说，缺点还是明显的。

最大的缺点是故事的逻辑不成立。陈家洛想说服乾隆皇帝造反，造反成功之后还继续当皇帝。可是，人家本来就是皇帝，为什么要造自己的反呢？还要冒着很大的风险。

第二个缺点，《书剑》的主角不像主角，配角不像配角。对陈家洛的描写的篇幅，跟几个配角如奔雷手文泰来、金笛秀才余鱼同差不多，而且人物的光彩还超过了陈家洛，这就掩盖了主角的魅力。女主角也是这毛病，霍青桐是名义上的女主角，但另外两位女性篇幅和描写的细致都超过了霍青桐。这就让《书剑》主次不够分明，你们语文老师也常用这句评语吧？

第三个缺点，在爱上霍青桐以后，陈家洛莫名其妙又爱上了人家的妹妹香香公主，在姐妹之间徘徊不定，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大男子主义。凭什么女人要齐刷刷地爱上他？小说缺乏说服力，而且降低了陈家洛的人格魅力。

《书剑》虽然在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排名不高，但在武侠小说历史上，已经是一流的作品，文笔优美，也初步显示了金庸在描写人物时的高超手段。

从文学赏析的角度，我推荐一个故事场景：

红花会的金笛秀才余鱼同，喜欢上了四哥文泰来的妻子骆冰，因为骆冰很爱笑，也关心他，余鱼同就为她神魂颠倒。骆冰知道以后严肃批评了余鱼同，让他把心思放在革命事业上，说得余鱼同满心羞愧。书中写：“骆冰说道：‘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，再不对我无礼，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。以后我给你留心，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。’说罢‘嗤’的一笑，拍马走了。她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。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。一会儿自伤自怜，一会儿又自悔自责，突然间将脑袋连连往树上撞去，抱树狂呼大叫。”

骆冰是无心的，她天生就爱笑，但金笛秀才又陷入了痛苦的单相思，最后只好出家当了和尚，还把命搭进去了。

我很喜欢这一段描写，“嗤的一笑”，是天才的四个字，传神地写出了人物的个性，推动了故事发展。

训人不一定要板起脸来，像骆冰这样忍不住一乐，好心又办了坏事，是逆向思维，反其道而行之，这个写法更高级。（待续）